【百年校庆】14-我眼中的百年清华

2011.04.22 00:00

我眼中的百年清华

李超(2006级)

母校的百年生日要来了,我来说说我心目中的清华吧。

(一)

清华的校园,在清晨、傍晚和下雨的时候尤其美丽。初夏早上天刚亮的时候,起来散散步到荷塘那边转转,除了几个晨练的老人,常常看不到什么人。众所周知,北京的天气,只有早晨那点时间还算有点湿气的,于是在清晨最后的朦胧里,走过覆着露水的石板路,任凭细微的水珠在鼻息里轻微跳动,这是我在清华感觉最安静的时候。到了傍晚,游客差不多都散尽了,还是去荷塘,一天的焦躁之气正在慢慢化去,荷叶和水一起慢慢地被温柔的夜色抚过,而路灯还没有亮起来,最适合在长椅上坐着褪一褪积攒了一天的疲惫。至于雨天,那是另一种情调,只见园子里的楼也好,树也好,都在一片氤氲的水气中矗立出一份静穆,如果路上的行人不多,那整个校园就像一幅静止的画,虽然水是活的,可是一眼望去,只觉得特别沉静。清华的美丽是清幽而淡雅的,不带一丝艳丽和轻佻。

我到清华报道,恰好是一个仲夏的清晨,园子里刚下过雨,而且还要下的样子,尘土都被筛下去,我跟着地铁上偶遇的学长慢慢走过明理楼,走过主楼,走过六教和东操,从陶园那条路穿过去,到当时还叫十食堂的听涛园。我常常回想起那天的情景,眼前浮现的总是一片片绿色,主楼前的草坪,六教那条路两边高高的梧桐仿佛一顶篷帐。后来的四年,我再没有遇到过那样一个场景,很少起那么早,再说,在北京要赶上那么一个湿润的时节,是多么不容易的事。

(二)

在我看来,清华最美丽的地方不是荷塘,而是水木清华。荷塘的匠气太重,明显觉察得到迎合游客的痕迹,而且时常有很多高价卖些山寨纪念品的小商贩,煞风景。水木清华不一样,是四周围着的,常常没有什么人,西北角那块石头上跳下来活的水,几株荷花散落着,闻亭和那口著名的钟在树丛之后隐隐约约,干净的不夹杂一点媚气。园子里的水不多,所以在一片砖红和淡灰的楼中间,荷塘和水木清华就显得尤其珍贵。园子是安静的,而水木清华,是园子里尤其安静和清丽的去处。

园子还有一个舒心的地方,是很多人不知道的。从南门往西,有一条斜街,刚拐弯的地方,有个小小的西南门,通着照澜院的。从那里进去向北,全是些旧旧的单元楼,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角落里还能找到些小院子,门口还植着些竹子,大抵住的是退休多年的老教授。往南两百米,就是尘土飞扬的成府路,但是两百米的这边,傍晚灰蒙蒙的老楼房中间,却有无尽的静谧和禅意。

(三)

说说清华的建筑吧。

清华的楼好多是砖红色的,图书馆,大礼堂,科学馆,二教,理科楼,化学馆,医学馆,旧水,新水,南区宿舍,和最新的六教,一脉相承。再加上灰白色的东西主楼,三四五教,整个园子的格调显得庄重大气。清华的建筑有一种帝王之气,内敛而厚重,质朴而深沉,北大的建筑也有一种王气,但北大的老建筑是另一种妩媚的气质。如果说清华的气质像紫禁城,像西安的古城墙,那么北大的气质像西湖,像金陵的秦淮河。

园子里有些建筑年头很老了,最老的自然是工字厅,再近一些,就是四大建筑。除此之外最老的应该是一教和二教了吧,关于二教的鬼故事应该有很多人听说过。老建筑里我最喜欢的是图书馆老馆,我不常进去,但我喜欢外面挂着满墙的爬山虎,微微遮着大大的窗玻璃和白色的窗帘。老馆是有灵气的,“左图右史,邺架巍巍”,曹禺在这里写出了《雷雨》,钱钟书在这里立志横扫图书馆,或许他还在这里给杨绛写过情书,梁思成和林徽因不知道有没有在这里一起读诗。老馆的气质不仅仅在于红砖肃穆,在于汗牛充栋,也在于一代代英才的汗水,这种气质,是日寇的铁蹄践踏不了的。

清华的建筑里,最奇怪的应该是六教了,这个大概没有多少异议。六教从平面上看,由两个等边直角三角形和一个四分之一圆组成,这个带了许多锐角的设计在中国传统的风水学中,叫做“角煞”或者“尖煞”,是犯了大忌的,而西方的建筑学认为,这种狭窄空间引起的特殊气流,会对人产生不好的影响。我知道这些听起来很玄,但中国传统风水自有它的道理,我只是这么一说,信不信由你。

(四)

清华的两条主干道和六教那条路,都很漂亮,因为旁边的树。到了秋天,叶子就会纷纷扬扬地飘下来,如果起得早,就能看见一条金黄的路。再晚一点,辛苦的清洁工们就会把树叶扫到两边,踩上去沙沙地响。我们都是受着梧桐的滋润的,夏天我们骑着车在树荫下穿行,如果没有这些树,一路怕是要多出不少汗。

清华是暗红色的,是浅灰色的,也是绿色的。刚进园子的时候,深为园子的绿化骄傲,比起金属交杂的中关村,园子简直可以称得上胜地。西门外还是尘土飞扬,一进了西门,就觉得世界干净了下来。我们受着这个园子的荫蔽,我们在荷塘的月色下徜徉,我们在情人坡的树影里谈情说爱,我们在图书馆的爬山虎下徘徊。在园子里的生活,像置身于园林一样抒情惬意。

(五)

我在园子里四年,基本住在紫荆公寓,此外因为集中住宿的关系,住过七号楼和一号楼。虽然紫荆公寓更宽敞,设施更齐全,生活更方便,我却更喜欢一号楼。这座屋檐精致的建筑,直到我第一次住进去之前,我居然一直以为里面是不住人的。

我两次去一号楼都是冬天,里面暖气烧得不旺,尤其住在一层,常常冷得手脚发凉。一号楼的前面有个很小的花园,里面有一些竹子,再配上暗红色的砖,使得一号楼无论在哪个季节都带着些许寒气。我是喜欢这种气氛的,安静里蕴含着无穷的淡然。一号楼,二号楼,还有更老的明斋,这些宿舍也是有灵气的吧,现在叱诧中国和世界的许多大人物,当年是否也像我一样,在冬天的寒夜,躲在厚厚的被窝里,或者坐在暗黄的书桌前?紫荆公寓是没有这种气质的,这种气质不仅关于建筑的年代。

(六)

图书馆的前面是大礼堂,这座古罗马与古希腊混合风格的建筑始建于1917年,见证了五四和“一二•九”清华学子的热血,见证了八年沦陷的耻辱,见证了北京和平解放,见证了文革百日武斗,见证了二校门的倒塌与重建,也见证了汶川地震后清华师生的默哀。94年过去了,大礼堂还是当年的大礼堂,那四根汉白玉的石柱依旧巍然矗立,展现着某种傲然与风霜。正如老校歌的第一句:“西山苍苍,东海茫茫,吾校庄严,巍然中央”。

现在的大礼堂,更多被用来举办学生节晚会。园子里不缺举办活动的地方,但总不如大礼堂有韵味,体育馆太宽敞,蒙楼太挤,附中礼堂不够热闹。记得有一年的学生节晚会,我们盯着前面的屏幕期待开场视频,突然投影的光射到上面,影像在穹顶上扭曲之后别有韵味,顿时全场沸腾。

(七)

大礼堂的前面是清华学堂和科学馆,据说当年文革“百日大武斗”期间,两派各占据一边作为根据地,用喇叭广播,用自制的土枪互射,甚至自己做土炮,把科学馆的顶层轰得破败不堪,而现在科学馆的房顶是后来加上去的。

大礼堂前的二校门,应该是清华游人拍照必去的地方。二校门始建于1909-1911,1930年清华扩建,那时候二校门就已经被称作二校门了。1966年6月24日,红卫兵以“破四旧”为由拆除了被称为“封资修”的古物二校门。1991年二校门重建,由于历史上没有留下准确的二校门建筑图纸,新建二校门以老校友们的印象以及留存下来的照片资料恢复制图建造。

每思及此,就会想到一个问题:清华历来是学生运动的发源地之一,可是为什么清华能孕育五四,能孕育一二•九运动,也能在文革中随波逐流?为什么清华的学子能在西大操场焚烧日货,能写下“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也能在运动之中失去理智?未来的清华,能否避免悲剧重现?未来的清华学子,能否在任何时候都秉持公正高尚的人文精神?

(八)

日晷在大礼堂和二校门之间,是1920级校友建立的。关于上面的校风,“行胜于言”,我自愧没有资格解释,我们系有一位辅导员说得好:少扯淡,有空多干点有用的事,到该说的时候可以说得出来。

至于清华的校训,“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源于1914年梁启超先生在清华的题为《君子》的演讲。http://zh.wikisource.org/wiki/君子,这是当年的演讲全文。其中最后一段尤为精彩:“纵观四万万同胞,得安居乐业,教养其子若弟者几何人?读书子弟能得良师益友之薰陶者几何人?清华学子,荟中西之鸿儒,集四方之俊秀,为师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会,促进我政治,所谓君子人者,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虽然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今日之清华学子,将来即为社会之表率,语默作止,皆为国民所仿效。设或不慎,坏习惯之传行急如暴雨,则大事偾矣。深愿及此时机,崇德修学,勉为真君子,异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底柱,则民国幸甚矣。”

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

(九)

前几天网上流行一张毕业证照片,毕业证上的导师囊括了当年清华的国学四大导师: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和赵元任,以及清华国学研究院里另一位巨头考古学大师李济。那是清华多么辉煌的年代啊。据当时在清华上学的梁实秋回忆,梁启超先生晚年不参与政治,潜心治学,一次给学生讲诗:“他穿着肥大的长袍,步履稳健,风神潇洒,左右顾盼,光芒四射,这就是梁任公先生,他登上讲台,打开他的讲稿,眼光向下面一扫,然后是他的极简短的开场白,头一句是‘启超没有什么学问……’眼睛向上一翻,轻轻点一下头,‘可是也有一点喽’”。大师风范,令人神往。

我等出生太晚,没有赶上当年的好时候。不过在我的大学四年里,也有很多老师让我难以忘怀。凌瑞骥先生是清华的第四届学生会主席(他的下一任就是朱镕基学长),虽然年事已高,但时常受邀来参加我们的党支部活动,给我们做演讲。老人家脊背微弯,眼睛炯炯有神,所谓不怒而威,说的就是凌老师这样的人,有一次我在校医院偶遇他,唯唯然不敢多言,仿佛被一股庄严的气场笼罩。吴文虎老师是计算机系的另一个宝,大多数计算机系6字班上的第一节课,就是他的程序设计基础,我学业不行,对课程倒没什么印象,但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张照片是2007级的一二九合唱,吴老师在台上做指挥,手执指挥棒,白发苍苍,神采飞扬。讲授数理逻辑的应明生老师毕业于师范学校,从一个专科学校教师一步步攀登到中国量子信息第一人,有时候在FIT见到他,总是背着手,穿得有些邋遢,皮鞋一看就是很久没擦的样子,两眼直直的,不知道在思考什么问题。讲授几何与代数的简怀玉老师留一撇山羊胡,据说他有句话:“你们课间千万不要给我擦黑板,我在哈佛上丘成桐的课都不给他擦黑板”。讲授文化大革命史论的唐少杰老师在课堂上眉飞色舞,口若悬河,但我经常在食堂看到他,穿着简单的汗衫和凉鞋,买一碗面条或者饺子,宛若一个普通的老人。讲授农民学的秦晖老师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神情总是淡淡的,他有一次把批判他的一些文章挂到网络学堂上,在课堂上淡淡地跟我们说,这次我挂了一些文章,是批评我的,你们回去也可以看一看。在我看来,这些老师,是清华最大的财富,因为他们的言传身教,才有清华的一代代英才,他们传授的不仅仅是学问和治学的精神,还有脚踏实地,追求卓越的人生哲学。

(十)

建国之后,清华的文科大多被分出去,成为一所以工科为主的大学,在那个时期,清华最大的骄傲是“两弹一星”。以钱学森、邓稼先、钱伟长、钱三强、王淦昌、王大珩、赵九章、朱光亚为首的一大批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为了共和国的强大和安宁,殚精竭力,在戈壁和沙漠中奉献了自己最宝贵的时光。很多人可能对当时的环境不大了解,我换个角度来解释罗布泊条件的艰苦吧:“两弹”之后,罗布泊逐渐发展成为我军总装备部马兰基地,马兰基地现在建设很好,军官工资差不多是其他地方的两倍,即使这样,军校的学生在毕业之后仍然不愿去那里工作,因为周围实在太荒凉,去了领导就不愿意放人,招新人实在太难了。卫星摇篮西昌卫星发射基地在决定迁至海南岛前也一样,双倍工资,很少有人愿去。而当时的罗布泊与西昌,真是一穷二白,前辈们硬是在帐篷里,为祖国赢得了世界的侧目和尊重。“万悃如一矢以忠,赫赫吾校名无穷”,吾辈当继承前人意志,为国为民,以身许之。

清华这种精神的形成,要感谢蒋南翔校长。说起蒋校长,大家都知道他学生时期著名的“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得一张平静的书桌”和担任清华校长期间的“又红又专”和“双肩挑”。如果说梅贻琦校长让清华成为国内的一流大学,那么蒋校长就让清华变成了国内大学的模范。清华在现在的中国挑起各个行业的大梁,是与蒋校长的建设理念分不开的。可惜建国之后清华最好的发展时机被文革打断,清华变为左倾的堡垒,蒋校长也受到迫害。虽然文革结束,清华恢复正常,蒋校长也出山主持教育工作,但清华自由独立的人格和学术精神,还需要很长的时间来恢复。

以身许国是清华的伟大传统。从“又红又专”,到“把自己的命运同祖国的命运结合起来”,从“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到“祖国必将选择那些选择了祖国的人”,清华人享受着最优秀的教育资源,有责任为祖国为人民做中流之砥柱,还是梁启超先生的那句演讲词:“清华学子,荟中西之鸿儒,集四方之俊秀,为师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会,促进我政治,所谓君子人者,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

(十一)

清华是很注重体育的,这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马约翰先生和梅贻琦校长。清华有很多校友或者在校生是世界冠军,比如杨扬,伏明霞。但清华的体育之光,不在于这些奥运冠军,而在于清华自己培养的胡凯和刘天佑,在于紫荆操场和西大操场每天傍晚踢球和跑步的同学。清华的体育考核一向是男生三千,女生一千五,是其他院校的两倍。关于这个标准的非议也不少,去年曾经一度传出要把标准改成男生一千五女生八百,而且还有人拍手叫好。在我看来,清华的学业繁重,三千米跟微积分和经济学比起来,实在是十分简单的事情,何况一年才一次,连这点痛苦都无法承受,将来如何面对人生的坎坷?现在在清华的某些人,或许丢失了前辈们强健体魄的意志和精神,觉得连一个三千都是巨大的折磨。我毕业后来军校读研,开学一个月军训,平均每天都要跑一个三千米,有时候一天两个,开始也觉得不堪忍受,后来倒也习以为常。不是标准太高,是我们在疏懒中,意识不到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

东操旁的标语,“为祖国健康工作五十年”,历尽沧桑,陈旧斑驳,那不只是一个口号而已,体魄尚且羸弱,怎么有底气豪言自强不息?

(十二)

话说回来,我认为清华最美好的时代,是在建国之前,是五四运动,是一二九运动,是西南联大;是梅贻琦,是朱自清,是闻一多。梅校长嗜酒,并且在这一点上也堪称“君子”,以至于被酒友们尊称为“酒圣”。考古学大师李济回忆:“我看见他喝醉过,但我没看见他闹过酒。这一点在我所见过的当代人中,只有梅月涵先生与蔡孑民(蔡元培)先生才有这种‘不及乱’的记录。”有一篇纪念梅校长的文章《清华和酒》:“在清华全校师生员工中,梅先生的酒量可称第一……大家都知道梅先生最使人敬爱的时候,是吃酒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敬酒人的好意,他干杯时那种似苦又似喜的面上表情,看到过的人,终身不会忘记。”

1947年,抗战胜利后清华第一次校庆,在体育馆摆了酒席,由教职员开始,然后1909级,逐级向校长敬酒。梅校长总是老老实实的干杯,足足喝了40多杯。

梅先生从1931年起担任清华大学校长,在他任校长之前,清华师生赶校长、赶教授是家常便饭,校长在任时间都不长。有人问梅校长有何秘诀,梅校长说:“大家倒这个,倒那个,就没有人愿意倒梅(霉)。”正是在梅校长的主持下,清华由一所颇有名气但没有学术地位的名校,一举跻身国内一流大学之列。

梅先生的幽默是很冷的。抗战爆发前夕,抗日情绪非常激昂。冀察政委会委员长宋哲元的治下派了军队到清华清查,士兵们声明有命令不用枪弹,因此竟被同学缴了械,领队的团长也被扣留,运输车辆亦被掀翻。当晚,竟有一师军力的部队荷枪实弹并附有大刀队进入校园。当时有20名左右的同学被捕,大都是无辜的。第二天梅校长召集全校同学讲话,以极沉痛而低沉幽默的口气,告诫同学:“青年人做事要有正确的判断和考虑,盲从是可悲的。徒凭血气之勇,是不能担当大任的。尤其做事要有责任心。你们领头的人不听学校的劝告,出了事情可以规避,我做校长的不能退避的。人家逼着要学生住宿的名单,我能不给吗?”停了一下,梅校长说:“我只好很抱歉地给他一份去年的名单,我告诉他们可能名字和住处不太准确的。”最后梅先生表示:“你们还要逞强称英雄的话,我很难了。不过今后如果你们能信任学校的措施与领导,我当然负责保释所有被捕的同学,维持学术上的独立。”

“身教重于言教”,“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学校犹水也,师生犹鱼也,其行动犹游泳也,大鱼前导,小鱼尾随,是从游也。从游既久,其濡染观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为而成,反观今日师生关系,直一奏技者与看客之关系耳,去从游之义不綦远哉!此则于大学之道,体认尚有未尽实践尚有不力之第二端也”,“对于学校时局则以为应追蔡孓民(蔡元培)先生兼容并包之态度,以克尽学术自由之使命。昔日之所谓新旧,今日之所谓左右,其在学校,应均予以自由探讨之机会,情况正同。此昔日北大之所以为北大;而将来清华之为清华,正应于此注意也”。作为清华校史上最伟大的校长,梅先生的精神光耀千古。

(十三)

闻一多先生遇刺之前,还留着他那因为抗战蓄了多年的胡子,头发乱乱的。1946年6月18日,闻一多同朱自清等人签署了《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同年7月15日,闻先生在昆明的街头,悼念李公仆先生的大会上,作了著名的《最后一次的演讲》,当天下午即被国民党特务杀害。“我们不怕死,我们有牺牲的精神!我们随时像李先生一样,前脚跨出大门,后脚就不准备再跨进大门”,言语铿锵,余音千年。水木清华旁边的闻一多塑像,闻先生低着头,抽着烟斗,仿佛在沉思,不知道,他想的是他深爱的《离骚》呢,还是当时中国的前途?

没有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荷塘肯定不会像今天这样有名,朱先生之后,再没有一篇写清华风景的文章能出其右。然而朱自清先生最令人称颂的不是他的散文,而是他病危之际,依然拒绝美援面粉这种在他看来是“收买灵魂”的施舍。临终前,朱先生依然抓住妻子断断续续地说:“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的美国面粉”。

闻朱两位先生,他们给清华和中国留下的,不只是诗歌与散文的学问,更是作为知识分子应有的气节和风骨,贫贱不移,威武不屈。他们所处的年代,是中国最屈辱和黑暗的年代,但他们的精神之光,在黑夜中曳曳不灭。

(十四)

在这里掺杂点半私货,写写清华校友里最有名的一位军人,我的偶像之一孙立人将军。

查了一下资料,发现孙将军在清华求学时,居然担任过清华篮球队队长,并于1921年入选当时的国家男篮,参加了在上海举办的远东运动会并随队获得冠军。清华篮球队不妨考虑一下,用孙将军的头像做个logo什么的。

1928年孙立人回国,在国民党中央党务学校(今国立政治大学),任中尉军训队长。1930年入陆海空军总司令部侍卫总队任上校副总队长。1932年调财政部税警总团任第二支队上校司令兼第四团团长。1937年10月,孙立人率税警总团第四团参加淞沪会战,与日军血战两周,负伤十三处,昏厥三天。1941年,孙立人晋任国民革命军新编三十八师少将师长。1942年,中国派出远征军进入印度支那,打出仁安羌大捷,同时获得蒋介石颁发的四等云麾勋章、罗斯福总统授予的丰功勋章和英王乔治六世授予的英帝国司令勋章,被誉为“东方隆美尔”,连日军的战史都称他为“中国军神”。1942年10月,孙将军的部队俘获1200多名日军,当这些俘虏被带到他的面前时,孙将军厌恶地皱皱眉头,不假思索地命令参谋:“这些狗杂种!你去审一下,凡是到过中国的,一律就地正法。今后都这样办。”最后这些俘虏除了一名台湾人生还,其余统统被活埋。

孙立人将军担任新一军副军长时,新一军曾经流传一首《知识分子从军歌》,看过电视剧《我的团长我的团》的人应该熟悉它的歌词:“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况乃国危若累卵,羽檄争驰无少停!弃我昔时笔,著我战时衿,一呼同志逾十万,高唱战歌齐从军。净胡尘,誓扫倭奴不顾身!”据说孙将军很欣赏这首歌,而孙将军本人,正是知识分子从军的杰出代表。清华建校百年,在军事的建树上,尚无人再现孙立人将军的成就。2000年,清华大学开始招收国防生,企望能够培养出自己的治军之将,迄今为止,也有以覃文强为代表的一批优秀毕业生在我军建设中崭露头角。“男儿应是重危行,岂让儒冠误此生”,携笔从戎,献身国防,也不枉来这世上走一遭。我为自己是其中一员而骄傲。

(十五)

有个说法是清华培养三种人:学术大师,兴业之士,治国之才。清华的枝叶开得有多茂盛,看看现在的中央政治局就知道了,而且下一代政治局,大概也得清华学长来坐庄。有时候跟做社会工作杰出的同学在一起吃饭,经常调侃他们是第八代领导人,这并不遥远。

(十六)

前些天有位著名的作家师妹写了一封信,说现在的清华缺乏自由的学术和政治风气。这位师妹大抵是平时不在学校里住,不知道大家平时都谈些什么。当然,时下中国大体的风气,确实是不怎样,但清华校内,还是相当开放的,不会因为你言语偏激就叫你去会商学业。在清华的课堂上和同学之间,可以自由地发表意见和言论,而不会有人来追究你的政治责任。清华有个学生社团叫求是协会,言论十分激进,我也曾短暂参与过,后来因为里面的人大多极左或者极右,讨论时常常用片面的事实来诡辩,缺乏公正的精神,就没继续掺和。清华是很包容的,虽然称不上百花齐放,但在清华,你既可以听到胡鞍钢教授夸赞中国国情,也可以听到唐少杰老师批判文革和当代中国的国民精神。在我看来,听取不同的言论,了解不同的思想,才能形成全面公正的世界观,这跟清华鼓励的“又红又专”,并不矛盾。

当然,清华从建国之后尚未培养出自己的学术大师,这也是清华常常为人指摘的地方。清华文科恢复到现在不过三十多年,尚没有当年的积淀,然而这正是激励我辈奋进的动力。总有一天,清华会重现当年的辉煌的。

(十七)

清华是用美国退还的庚子赔款建立的。从建校之日起,清华的精神就与耻辱牵连在了一起。耻我们的国家积弱,耻我们的国民麻木,耻我们的国土沦丧。到了建国之后,清华依然有耻辱:耻中国之科技文明不如发达国家,耻清华之成就不如世界一流大学,耻清华的某些领域落后于其他学校,耻清华在文革中的不光彩角色,耻清华不能再现当年星光。但是正因为有耻辱,才有昨日与今日的清华,才有五四和一二九清华学子的呐喊,才有孙将军活埋日寇的豪情,才有两弹一星清华人的奉献,才有清华人在祖国各地不同岗位上的兢兢业业。知耻是清华人的坚忍,雪耻是清华人的豪情!

“自强不息,厚德载物”,梁公斯言,犹在耳边。一百年过去了,这两句话不仅仅刻在清华的校徽上,也刻在每一个清华人的血脉里,刻在清华的灵魂中。清华的光荣,不仅在荷塘,在二校门,在当年的国学研究院,在当年的两弹一星,也不仅在今天的新清华学堂,在今天的中央政治局;清华的光荣,更在梁启超先生的长袍,在梅贻琦先生的圆框眼镜,在闻一多先生蓄了九年的胡须,在朱自清先生瘦削的身躯,在韦杰三烈士的石碑,在孙立人将军胸前的勋章,在梅汝璈法官的小胡子,在马约翰先生面前那张梁实秋体育不及格而推迟毕业的记录表,在钱学森教授归国的轮船,在三教前叶企孙教授的铜像……而在清华的下一个百年开始之际,清华的光荣,将由我们这一代人去书写!“虽然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今日之清华学子,将来即为社会之表率,语默作止,皆为国民所仿效。设或不慎,坏习惯之传行急如暴雨,则大事偾矣。深愿及此时机,崇德修学,勉为真君子,异日出膺大任,足以挽既倒之狂澜,作中流之底柱,则民国幸甚矣!”

“清华学子,荟中西之鸿儒,集四方之俊秀,为师为友,相蹉相磨,他年遨游海外,吸收新文明,改良我社会,促进我政治,所谓君子人者,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

非清华学子,行将焉属!

(十八)

离开清华将近一年了,每次回去,依然感觉像回家一样亲切熟悉。毕业答辩的前两天深夜,我在实验室听到李叔同的送别:天之涯,海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听到这一句的时候,就情不自禁地流下泪来。那天晚上不停地放这首歌,哭了很久。我爱清华,我们每个人都这样,我的爱并非特别。可是我爱的,也未必跟你们一样,说真的,四年里学到的专业知识少得可怜,有时甚至会觉得自己给清华丢脸,即使如此,我依然觉得清华,觉得计算机系,给了我无尽的滋养和包容。这份滋养,不仅仅在于在夜晚的选修课上看大师们口若悬河,也不仅仅在于感受到众多大牛们身上闪亮而高贵的品质,更不仅仅因为大牛们的神力光环,而是在这里我学到更多做人的道理,交到很多非常优秀的朋友,身处一个充满着智慧与善意的集体中,让我得以借你们的高尚温润自身。这份包容,不仅仅在于我在球场上朝师兄大喊大叫而师兄没有吹我犯规,也不仅仅在于师弟忍受了我一场乱七八糟的吹罚之后还主动跟我道歉,而在于你们能温和而直接地指出我的错误,能在我一次次的脑残和自以为是之后,仍然乐意帮我改正。

我很庆幸当初在零志愿填了清华,虽然这四年的生活给我带来了无尽的压抑和我翘掉很多但是还是剩下很多的早操和训练,但我依然感谢清华,在这里的四年生活,给了我无比坚实的自信,这份自信,不在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长处,而在于余杰先生的一句话:“认识自己的愚昧和卑微,是自信心得以建立的基石”。除此之外,清华还培养了我们独立与自由的精神,这将是我的信仰的不竭的源泉。我也祝愿所有在一起生活了四年的兄弟姐妹,祝愿迎来又一个毕业季的2011届的师弟师妹,祝愿还在清华赖着的所有同学,能够秉承这份自由与精神,迈出一个个坚实而又张扬的脚印!

*李超,山东栖霞人,2006年毕业于山东省栖霞市第一中学。2006年7月加入中国共产党。清华大学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2006级学生,国防生,2010年毕业。现在中国人民解放军装备指挥技术学院读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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