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棲共居不觉是,一端别离方知亲——怀念老同学李崇仁暨漫忆自505

2014.03.25 00:00

邱国霖(1965届系友)

写下这个标题,心中真是百感交集。

李崇仁,是我踏入清华园后最早遇到、遂成好友的一位同班同学。他是辽宁复县人,我是福建莆田人。一北一南,地理上两地相隔遥远。本是陌路人,恰是母校对天下学子的巨大引力,让我们有幸汇聚到一起。

青春少年时,清华读书地。1959年,有180位来自天南地北的青年,怀着憧憬和梦想进入清华大学自动控制系。当时清华学制为六年,应在1965年毕业,史称1965届。整个年级统称为自五,基础课阶段划分为7个班级,班号由自501班起,依次递增,直到自507班。我的填报志愿本是电机工程系,就在入校报到的当天(1959.9.6),自动控制系一位女干部约我谈话。她的话语简洁明了,说“国防建设”要求清华为国家培养急需人才,希望我急国家所急,服从祖国需要,转入自动控制系学习。于是,10分钟后我幸运地成为自505班的同学。

自五年级的男生宿舍安排在10号楼,离开报到现场7-8号楼和七饭厅很近。当时,附近建筑工地上,高音喇叭正播送着《真是乐死人》的歌声。我手提装着被套的米袋子和几样生活用品,由迎新同学陪同,住进三楼西首正对着楼梯口的寝室。楼里散发着特有的泥浆和油漆的混合气味。房间里,靠墙安放三架双层床,之间摆放小方桌,配上几只方凳,专供学生住宿、学习之用。

简单安顿后,我想起两个月以来参加高考、等待发榜的日子,可谓一场奋斗,一片期待。清华大学一纸录取通知书(1959.8.16邮到)给了我北上进京的机会,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人生第一次远行,由100公里土路和几千公里铁路组成。一路上有多少新奇,多少向往。正坐在下铺床板上沉思,朦胧间,随着走廊上一声“来了!”的呼唤,走进一位早来的新同学。

互通姓名后,知道他叫李崇仁。他对我问长问短,态度十分诚恳,亲切的目光感染了我。我是晚来者,不知道先到同学的情形。他不但关心我一路的劳顿,而且体贴我离家的心境。虽然素昧平生,但是一旦相逢,竟让我觉得一种温暖。我在家里排行老大,为了分担母亲的辛劳,需尽为兄的责任去照顾四个弟妹。现在 ,刚进清华园,不想就有人给我以兄长般的关怀。此情此景,怎能令人忘怀?

自505班有28位同窗。其中有来自最北方(黑龙江齐齐哈尔)的赵毓陞和次北方的李崇仁,又有来自南方(广东梅县和汕头)的李澄顺、陈文杰,还有来自上海的梅荣耀、曹正国等。此外,还有来自北京、山东、河北、河南、江苏、四川和福建等地。同窗之间彼此礼貌有加,互相尊重。日常活动中,南腔北调,好不热闹,口音往往成为判断某人籍贯的第一依据。“中国语言”杂志上有学者说,由于地处丘陵地带,翻一座山,就要换一种口音,福建方言多达60余种。南方人在语言方面除了发音困难,还有表达方式问题。例如福建人发音“飞慧”不分,把“凤凰”念成“红帆”;混淆语法把“要不要”说成“有没有”。坦率地说,语言方面的说不清,听不明,令许多南方同学变得少言寡语。它关乎学生自信心的树立。这些难处,也是弱点,北方同学是意识不到的。

大学第一堂课在二教的阶梯教室,上的是数学分析课。老师(好像是孙念增先生)着深蓝色中山装,远看眉毛浓浓的,仪表庄重。这是我心驰神往的大学的第一位授课教师!在讲坛上,老师一板一眼地讲述着,声音坚定而自信;不时又在黑板上写写画画,用严谨的算式和图表引导学生。一堂导数课富于逻辑和分析,被他演绎得一清二楚。我很沉醉,同时看到周围正襟危坐的同学们,脸上流露着领悟的表情。也许,大家和我一样,庆幸大学学习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随后的日子里,年轻的学子很快适应了清华的学习方式。那时京张铁路横贯校园,把校园分割成东、西两区;铁轨上不时有火车呼啸而过。清晨,从铁路以东生活区通往铁路以西教学区的路上,赶学的人们争先恐后,步履匆匆。七饭厅西南侧铁道口的拦路栅栏,和道旁“小心火车”的警示牌,调节着同学们匆忙的脚步。和中学固定教室不同,上课要按照课程表上指定的地点寻找教室;课间在校园大道上,赶课的人们快步如飞,奔向下一堂教室。晚自习除了在宿舍和空闲教室以外,图书馆更是潜心自修的好去处。学子们在美丽的清华园里吸收着知识的滋养,成长着。

北京干燥的气候,南方人是难以适应的。口干舌燥,流鼻血时有发生。就在习习秋风夜,度过了在北京的第一个中秋节。李崇仁经常与我,在上学的路上愉快地交谈。看到我用布袋子装书本和文具,乐得他说“它简直就像褡裢”。其实,它是我中学住校时用来装米的。路上的话题,大多是山水、气象、交通之类,所谓天文地理。他的见解和耐心,让我在扩大视野方面得到前所未有的帮助。我可以毫无顾忌地向他请教,直到“打破沙锅问到底”。难得的是,在他面前,我不必担心自己的发音不准和表达不妥。相反,他会不厌其烦地帮我纠正地方口音,告诉我应该怎么说。这正是我向他学习的很好机会。由于他的言传身带使我的普通话有了长足的进步,度过了南方人进入北方社会的语言关。

在校园里,从东区往西区,清晨披着朝晖;由西区回东区,黄昏背着晚霞,紧张而愉快的学习生活总有阳光伴随着。高等数学、普通物理、普通化学、画法几何及工程画、俄语,门门功课吸引着大家的兴趣。在操场上,同学们生气勃勃,各显其能。北方人擅长耐力和力量项目,而南方人偏爱速度和灵敏运动。随着日子的推移,同学之间建立起友爱和信任。与同学的友谊,加上学习经历构成我大学生活的重要内容。当年下乡通州宋庄人民公社(1959.11.7)参加农村劳动,已是天寒地冻,李崇仁把自己的厚绒裤借我御寒。1960年五一期间,自505班同学游览了八达岭长城,并且在青龙桥火车站詹天佑铜像前合影。年轻的同学们充满朝气的脸庞,在时光的长河里留下了永恒的记忆。

一年后,男生宿舍搬到12号楼。楼北的九饭厅是自控系和电机系同学就餐的饭厅。也是机缘巧合,李崇仁、赵毓陞和我三人一起,被分配在418室,与其他班级同学混住。而且我和李崇仁又是上下铺室友。从此,我们仨人朝夕相处,犹如兄弟一般。我的普通话语气里融进了东北人的地域色彩。我们仨中,论年纪以崇仁居长,毓陞为幼,崇仁当得起老大哥的称号。在平素日子里,他以自己稍长两年的经验和责任,关怀着我们的冷暖。毓陞他姐来清华探望亲人时,我们一起体会了姐弟之情,分享了为弟的幸福。送客时,在通往五道口的小路上,崇仁带领大家一路相伴,依依道别,尽显大哥的风范。

近距离的接触,给了我更多的感受。崇仁是中等个子,一副黑里透红的脸庞,留长的头发梳理整齐,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冬天里一身黑棉袄打扮。他给人的印象永远是一种谦逊、勤奋的模样。他有北方人的豪爽,高兴时会举起右拳,击打我的胸肩叫我透不过气来。崇仁天赋极高,课余爱好十分广泛,尤其喜爱音乐、戏曲和文学。不但喜欢唱歌,而且也会演奏乐器。对歌唱的爱好让他成为班上文娱委员,经常在班级活动的间隙时间,领头起唱或教唱新歌,给年轻的集体带来活跃气氛。叶成林同学至今记得他教唱“走,跟着毛泽东走”的旋律。漫天飞雪时,听他哼唱“冬天下大雪,到处一片白”。春风化雨时,听他歌咏“春天下大雨,下来遍地流”。每次听到他应景的歌声,我心中总要产生共鸣,雪和雨成为热爱北京和思念家乡的气象信号。京剧唱腔“骂一声刘表你这个贱骨头”偶尔也会听到。崇仁从家里带来一支铜质洞箫,空闲时端坐在床边,悠悠地吹响“满江红”乐曲。曲中“少小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警句,通过乐波飘忽在寝室里,轻轻地冲撞着听者的心田。是啊,同学们考入清华,为的就是学成后报效祖国,谁个肯懈怠自己?

崇仁和我在课外有过许多趣事。平生第一回见到落雪时正在化学馆上课。当时有同学耳语“下雪了!”刹那间,教室窗户附近的空气立刻活跃起来。南方人显得空前兴奋,有点按捺不住;而北方人则有点得意,因为那是本地的土产。待到下课铃响,同学们鱼贯而出直奔楼下。在化学馆门前,只见鹅毛一般的雪花在空中随意飘舞,那情景着实令人陶醉。伫立在台阶上,望着雪中从容不迫地行走的同学,自己一时竟踟蹰不前,不知所措。“看儍了吧!走吧,用不着雨伞。”这是崇仁的声音,原来他一直陪伴左右,看我怎样面对。雪的魅力迷住了我。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傍晚,他已经在宿舍里落座开始自习。为了我对飞雪的欣赏,他特意陪同我,迎着飞舞的雪花,呼唤着跳跃着,走在通往东主楼的大道上。白天满地积雪时,崇仁、毓陞和我,加上澄顺、文杰一班爱好者,在12号楼东首空地上玩起了雪仗。游戏的结果令人唏嘘,人数居少的北方人大获全胜,而南方人则一败如水,参战者脖子上衣领里统统中了雪弹。

我俩对音乐有相似的兴趣。我从小受到家父酷爱民乐的熏陶,也喜欢拨弄乐器。第一次看到崇仁的洞箫时,自然地联想起家乡的八角琴。在大礼堂听完校文工团民族乐队的演奏,我俩受到激励,聊起民乐和乐器来津津乐道,那一刻彼此视对方为知音。好奇心驱使我们,来到化学馆西侧的音乐室。我俩在一间钢琴房里佯装学琴,实在不懂技法。不知何时,琴房门口来了一位女生,笑靥不语,看她耐心的样子估计是来练琴的。于是,一窍不通的我俩只有溜之大吉,从此便成了音乐室的门外汉。

崇仁在文化方面的修养,例如书法、诗词、对联、谜语等方面,可谓多学多才。他写得一手好字,一撇一捺,功力到家。我因缺课借了他的课堂笔记,看到工工整整的记录心中好生羡慕。谁都知道崇仁好说歇后语,那是他的绝活,常常逗得我眼泪都要笑出来。他喜欢做对偶形式的文字游戏,猜灯谜、对联语一类的课外活动常见他的身影。他懂得诗词格律,加上善于对仗,可以赋出完整的律诗。1961年元旦期间,在工字厅西侧的新华书店里,他选购了一本俄文科普读物,书名叫“电子”。在扉页写上:“树雄心,攀登高峰;展奇才,遨游太空。”随后,郑重地赠送给我。这本书内容通俗易懂,加上崇仁题词,让我爱不释手。当年暑假,我回到阔别两年的家乡探望父母。我给远在辽宁老家探亲的崇仁的信中,戏称福建前线“固若金汤”。不久,喜出望外地收到了他的回信。信中除了抬头和问候语外,第一行便是“同居共栖不觉是,一端别离方知亲。”那跃然纸上的是至真至诚的同学之情,而溢于言表的是至仁至爱的兄弟之情。这句话,带有诗意的赞叹,是对清华同学之间友情的最美的赞歌!1962年,我们仨同游十三陵,在景区里拍照留影。班级组织去参观北京展览馆时,我们仨和澄顺老兄在馆前广场照相留念。蓝天下,太阳当空照耀在我们的头顶,年轻人目光炯炯。我和毓陞蹲在前排,澄顺和崇仁站立于后,课余难得一起游玩的我们留下了难忘的瞬间。这都是同窗学友情深的写照。

进入专业课阶段,按照教学规划设置5个专业,自五年级重新划分为5个班级,原有班号继续沿用。崇仁、毓陞和澄顺一起分在新自505班,而我去了新自501班,从此“一端别离”,各奔前程。我和自505班的缘分也就戛然而止。在最初的专业基础课阶段,同学们还有机会在大课教室里相逢,一起聆听导师的宏论高见。往后,由于专业课程内容的特殊性,就只能在专业教室里上小课了。

1965年8月,自五同学毕业了!在“服从祖国分配”和“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第一志愿”的号令下,我们接到了分配通知书。归心似箭的大家顾不上议论工作去向,甚至也来不及告别母校。所幸的是,我毕业后长期从事的科研工作,正是“国防建设”事业,这也是对母校为国家培养急需人才的最好报答。1987年4月,我因公来到大连,找到舰艇学院看望久别的崇仁同学。见面时,我俩竟一时无语,只有彼此盈眶的热泪。崇仁率他的亲人们款待了我。入夜,崇仁让我和他并枕而卧,一起回忆在清华园度过的美好时光,直到坠入睡乡。1995年4月,自五同学举行毕业30周年纪念活动。我因为公务失却了与老同学聚首的机会。在后来收到的视频中,看到崇仁身着海军服装神采奕奕的身影,听到他幽默地自我介绍的声音,心中得到些许的安慰。2003年8月3日,崇仁因病辞世。他是让我心中永远怀念的学兄。

自505班在大礼堂前合影(后排左起:李澄顺、李崇仁、邱国霖)

2010年8月,我在给毓陞的电子邮件中写道:“一段时间以来,我的脑际一直萦怀着我们的老同学李崇仁的形象。我对他的思念,竟随着岁月的流逝,反而变得更加深厚起来。 他、你、我,曾经同班、同寝室,在少小的年代里,我们结下了可贵的青春友谊。你们两位东北同学曾经帮助和关心我——一个南方同学许多许多。今天回想起来,我心中依然充满感激之情。”

2013年是崇仁逝世十周年。谨以此文纪念老同学!

附录:李崇仁简历

李崇仁,1940年8月14日生于辽宁省复县。1959年7月毕业于复县高中,考入清华大学自动控制系,1965年8月由计算机技术专业毕业。1969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980年12月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先后在锦州原海军28所、海军大连舰艇学院工作。历任工程师,讲师,副教授。1995年因工作成绩突出荣立三等功。1998年3月退休。于2003年8月3日因病去世,终年63岁。

邱国霖,1965 年毕业于自动控制系(今计算机科学与技术系)。1959 年入学,先后在自505班(基础课)和自501 班(专业课)学习。所学专业为:飞行器自动控制。毕业分配至上海机电二局第廿设计研究所,参加国防建设。长期从事战术武器系统,包括地空、舰空和空空导弹的系统研制工作。历任主任设计师、科技委秘书和部门主任、处长等职。2002 年由上海航天局第八设计部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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