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广播话沧桑

2018.07.21 00:00

校园广播话沧桑

唐芒

我们开车上路,都愿意打开收音机听听路况和天气预报,听听新闻,以喜爱的音乐打发驾驶中的无聊及困倦。听广播,是一件舒适惬意的事。可是在我求学的年代,广播却被赋予了太多的使命,成为了时代的喉舌,形势变迁的晴雨表。

“文化大革命”最初几年,全国各个机关学校、工厂矿山都装上了高音喇叭。大江南北,无一例外,每天早上以东方红的乐曲声拉开当天革命的序幕,在敬祝万寿无疆和身体健康的开场白之后,才会有不同的广播内容。慷慨激昂的战斗檄文,义正词严的大批判稿件,恼羞成怒的两派对骂,天天不绝于耳。包括处于漩涡中心的清华校园在内,简直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高音喇叭在喧哗。八亿人民的耳膜经受了前无古人的“战斗洗礼”。

十年动乱的后半期,已不是这个乱象。但是广播依旧,人们仍习惯着。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新闻和娱乐基本靠听的时代,广播是清华校园内教师和学生们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样事物。

1975年10月,我在欢迎新生的广播声中进入了清华校园。还不到一个月,由于清华刘冰等人反映迟群、谢静宜问题的告状信被打回,一场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潮又从清华掀起。稍事宁静了一段时间的清华校园,再次充斥了大批判的广播之声。许多同学对没完没了的批判啊斗争啊非常反感,尤其不明白邓小平搞整顿有什么错,抵触情绪很强烈。“有理不在声高”,校园广播日复一日地高声唱着“四人帮”那些老调子,却无法把运动推向深入。对着每天高亢的批评声浪,弱势的人们不满但也无力。清华校园的气氛越来越压抑。

那天应当是1976年1月9日。一清早,同组的男女生就聚在我们宿舍,叽叽喳喳地商量起当天晚上班会活动的安排。纷扰中,窗外响起了新闻联播的声音。广播声调明显不同于以往,高音喇叭里正在低沉地念着一长串的头衔。难道,我们早有预感又最怕到来的事情终于发生了?我对着吵闹不已的同学喊了一声:安静,听一下广播!随着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悲痛的讣告声音,宿舍里变得死一般寂静。我们敬爱的周总理逝世了。

哀乐奏起,缓慢沉重。乐曲从清华所有的广播喇叭里奏响,在偌大的校园里此伏彼起,远近呼应,就像在千山万壑中轰响。乐曲哀婉低回,余音不尽,久久地萦绕在群山之间。这是有生以来听过的最为悲怆、最为宏大的哀歌。此刻,一向冷峻的清华广播突然变得那么温柔,那么贴近我们的心。同学们无语,默默地听着。

搞政治运动、搞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正起劲的迟群、谢静宜们,突然对抓学习感兴趣了。他们以不影响正常教学为由,禁止学生们举行活动悼念周总理。这一招对我们小组的同学并不灵。我们决定,用课余时间来悼念总理。那天傍晚时分,大家忙了起来,四处寻找材料,亲手制作自己的小花圈,撰写属于我们自己的悼词。入夜,一行14人上路了。一月初,正是三九严冬的日子。苍天似在这一天动容,是夜格外寒冷。我们骑自行车,后架还带着手执花圈不骑车的人,在这天寒地冻的冬夜,从清华园一直骑到天安门广场。当我们颤栗着把小花圈放置到纪念碑时,手脚都快冻僵了。但每个人都甘愿在刺骨的北风中肃立着,继续听着念我们自己的悼词。默哀着,默哀着……回到清华,仅睡了个囫囵觉,就开始了新一天的学习。

清明节前后,全国人民的不满情绪像火山一样喷发了,北京的“四五”天安门事件震惊了世界。“四人帮”气急败坏地镇压着人们的反抗,并试图从舆论上实行高压。校园广播再次端起喧嚣的架势,天天响彻着令人反感的声音,“小平头”、“匈牙利事件”、“中国的纳吉”,讨伐之声不断地灌进我们的耳朵。

系里无三班的同学,因小白花事件已有人被抓。迟群、谢静宜们以此为契机,强令各个班级都要对天安门事件和所谓“七八九三个月的谣言”进行追查,每个人都要交出一份报告。限期过去了,我们班竟然没交出任何一张纸片。计五二班成了系里的两个钉子户之一。系里派人坐镇我们班,专门花一下午的时间,逼着大家写报告。我是北京人,要说1975年的七八九三个月什么也没听说,不会有人相信。我就写到,有一次走在路上,听到附近的老太太聊天谈起过有关话题,仅此而已。这是当时对付“四人帮”最普遍也最有效的做法,后来的相声和小品都曾拿这类说词当作笑料。更令人欣慰的是,天安门事件的那个星期天,我们班八个同学私下结伙去了天安门广场,可是在清查中,我们全都谨慎地保护了自己和其他人,没有一个人泄露或告密。

1976年,是中国几千年历史上最多事、最大悲大喜、最戏剧化的一年。周总理去世,东北流星陨落,天安门事件,朱老总去世,唐山大地震,毛主席去世,“四人帮”倒台,一系列的历史重大事件接踵而至,时而低谷,时而巅峰,把每个中国人都放在历史舞台上经历了一番。

十月的第二个周末,即“四人帮”被抓后的第四天,一位我最要好的中学同学兴冲冲地跑到我家,悄悄传递了“四人帮”倒台的大好消息。当时激动得雀跃不已,如果有心脏病的话,也许会兴奋得昏过去。回到清华,我天天盼着能早日听到这个消息的公布。后来才知道,迟群、谢静宜这时也已被捕,清华园再也不是他们为所欲为的地盘了。

“四人帮”垮台的喜讯正式播出后,清华园沸腾了,北京城沸腾了,全中国沸腾了。清华大学师生集体出动,加入了北京市民在十里长街的庆祝游行。那是一次全民的盛典。长安街头所有高音喇叭齐声唱出响亮的欢歌,混杂着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在北京上空炸响了一道道惊雷。游行队伍没有“一二一”的整齐步伐,无组织无纪律,散漫地自由而行,但那是有史以来最开心最名副其实的一次民众游行。人们弹冠相庆,从心底发出阵阵欢呼。新时代到来了。

清华校园广播的新时代也开始了。它像是得到了重生,变得阳光,变得亲切了,隔三岔五地播出令人振奋的消息,以及久违的老歌。早就听说清华这个理工科大学,不仅拥有全国著名的体育教授,还有医学教授和音乐教授。重生的清华广播站想必得到了专业性的支持,很快变成了传播经典文化艺术的缪斯使者。清华园的古典音乐播送,绝对是镇得住任何其它高校的。

当我读研究生时,正是经典艺术作品的热播时期。晚餐时分我最好的享受就是端着饭盒,坐到餐厅附近的高土坡,倾听校园广播站高音喇叭播放的古典音乐节目。那有着与听小收音机全然不同的感受。时而,纤细的弦乐和声切切如私语,从扬声器清晰地飘荡而出。转而,气势磅礴的乐队全奏嘈嘈如急雨,汹涌澎湃,撼人心肺。当贝多芬、老柴、瓦格纳等大师庄严辉煌的交响篇章响起,周遭数十个喇叭交相鸣响,整个清华园俨然成为一座神圣的音乐殿堂,听得人心情激荡。以现在的经验来评价,那不是个良好的保真的欣赏音乐环境,但是置身于那个宏大庄重的音场,总让我有种经受洗礼的感觉。当时身为一介穷书生,真是享受其中。我甚至拉着蹒跚学步的儿子到西大操场,去听我们自己的晚餐音乐会,给他栽下了爱乐的种子。清华,让我既学到了专业,也品尝了艺术。

时光飞逝,转眼数十载过去了。两年前,我回国探亲,重返清华园怀旧。午餐时间,熟悉的校园广播开始了。时代变迁,物是人非,广播里,革命辞藻不再,古典情怀不再,但增添了更多时代的声音。清华园还是那么迷人。从这儿培育出来的一代代学子,会永远记住在校园度过的日日夜夜。

[作者简介] 唐芒,1950年出生,祖籍江苏常州。1975年入计算机系(当时名称为电子系)计52班,1979年毕业。同年进入清华机械系攻读研究生,1982年获硕士学位。曾在北京计算机学院、新加坡国家电脑局信息技术研究所、加拿大NORTEL北电网络公司工作。现供职于ORACLE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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